鹊见松。

沉迷码字ing

麒麟


他葬生于末日前夕。


01.


波瓦放下手中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狐疑地盯着年轻人背后的潜水设备。即使是对于前往边疆地带观光游览的旅客来说,这种装束也并不常见。


前来西藏的游人大多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后悔不已,高原反应折磨着肺叶神经,恶心呕吐的欲望随着到达平均海拔四千多米的拉萨而愈加强烈,以往六月,空荡的街道上挤满了向游客兜售氧气瓶的小贩,药房的价格还算中规中矩,虽然与医院相比已经贵了几倍,但原价七八十一瓶的氧气被炒到八九百还是令人咋舌。


“旅行吗?这个点可不是享乐的时辰,距离诺亚方舟检票时间还有三天,被选上的逃生者寥寥无几,大家都在忙着和亲人度过最后的时光……你一个人来旅行吗?”波瓦探着头往他身后张望,或许眼前的男人是和家人一起在末世降临前放纵一把,但是他错了,男人身后空无一人。


“你很幸运嘛,能够活下来真好。”年轻男人背对着他感慨万分,一边向佛堂里新添的两块灵牌鞠躬敬香,用藏汉双语撰写的悼词看起来似乎有些突兀,但根据死者姓氏结合而看,也就不足称怪了。


“阿咩阿伊是来这支教的汉族教师,他们相爱定居,退休后开了这家小旅馆,偶尔做向导挣着外快。按照藏俗,我本不该供奉灵位……”波瓦操着一口熟练的汉语解释道,他哽咽着,眼圈通红,世间仅有的两位亲人突然离世对他的打击极大,为了能够多些时间陪伴他们,他甚至不惜辞去了在北京国企的高薪工作返回相对贫穷落后的故乡。


“我知道。波瓦,藏语代表着英雄,看来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饭量小的大孙子了。”年轻男人点了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波瓦推辞着,最终还是耐不过殷勤好意,匆匆收下。


“去年,我也是要去纳木错,他们说过关于西藏的故事之后,为了谁担当向导而大打出手,错手扇了我一巴掌。”


年轻人笑了一笑,似乎当日情境还历历在目,那实在是一对很有活力的老人,即使牙齿即将完全脱落,头发花白,瘪着嘴吵架的气势也并不比年轻小伙子弱上几分。


波瓦登时结巴着道歉,“对……对不起。”


对他的警惕心理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年轻人在提到阿咩阿伊时的神情不像是犯罪分子所能伪装出来的温柔,除非他是演技精湛的影帝。但怎么可能呢,哪有犯罪分子不辞劳苦前来祖国的边陲地带兴风作恶,这儿的高原气候就足够他喝上一壶。


仿佛能够看穿他心里所想,年轻人从皮夹中抽出几张钞票,点了点,最后将一整个皮夹塞到波瓦胸前的衣袋中:“放心,我不是坏人,监狱里那群家伙还有三个月才会放出来。我只是想去纳木错而已,带路吗?”


当然,男人给的价钱不是波瓦能够拒绝的数目,尽管除去丧葬费用的一切花销,他已经攒够了前往上海的路费和零用,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温吞性格还是让波瓦接受了最后一次委托,更何况,这原本是阿咩阿伊的客人。


他将皮夹掏出来,供在灵位前,按照汉人的礼俗,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




位于西藏自治区中部的纳木错,是西藏第二大湖泊,也是中国第三大的咸水湖,在西藏百姓的的心目中是圣湖一般的存在,对佛教徒来说更是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唐古拉山的冰雪融化后补给纳木错,沿湖不断有支流汇入,水系发达,封闭式湖泊蒸发量大,造成了纳木错湖水咸度高,水生物种类较为稀少的局面。


波瓦的脸蛋因为常年生活在高原地区而皲裂泛红,即使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也没有缓解,西藏原住民得天独厚的优势更在于对高原气候的适应性极强,在平原地区长住的人群来到高纬度高海拔的地区都或多或少的表现出了排斥反应,严重则甚至危急生命。



车厢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年轻客人只顾着低头查阅膝上摊开的一本厚重资料,密密麻麻的文字环绕着奇形怪状的生物草图,勾舍添加的小注皆是用速记法书写,他看得极其入神,透过用来接送游客的面包车后视镜,波瓦注意到他在阅读其中一页时停留了许久。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生物。

龙首,麋身,牛尾,马蹄。



年轻人敏锐的观察力在此刻得到了充分体现,他没有抬头,半开的车窗将温热的风灌入车厢,薄弱云层对太阳辐射的削弱程度太低,耀目的太阳光线刺花了双眼。


“那是麒麟,瑞兽。何法《徵祥记》有载:‘麒麟者,牡曰麒,牝曰麟。’最早关于这种生物的记载可以追溯至春秋时期,孔子西狩获麟,怜而泣泪。迄今已知的麒麟骨骼标本皆出土于中国,就连大英博物馆的那具,也只是政治交流的赠礼而已。”他冷哼一声,将那本笔记合上,随意地放在一旁,侧过头注视着车窗外的风景。


“波瓦……”他突然出声:“你相信麒麟存在吗?”这个问题同鬼魂的存在与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传奇色彩浓厚的政治产物,它的出现本就是一场政局谋略。


“……故宫博物馆收藏着的麒麟骨骼在我看来应当属于某种未被证实存在的恐龙,同龙一样,虚构而出的民族图腾祥瑞猛兽,自古以来就掺杂着政治色彩,眼见为实,我不相信。”


秦一沉思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琢磨他这番话有何深意,但也就一会的功夫,他从背包中掏出两块魔方,淡淡的五彩色块在手中生龙活虎,一枚稍显破旧的魔方有些褪色,另一枚却还很新。


“你很在乎这枚魔方吧,不仅随身携带者不舍得丢掉,唔……看起来已经陪伴了你很久……”波瓦不顾秦一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兴致勃勃地讲述起自己的童年玩具,“小时候阿咩阿伊给我做了一个布娃娃,可笑吧,我这样一个男孩每晚还是会抱着它睡觉……”


“够了,啰嗦。”秦一冷着脸打断他的冒昧出声。


波瓦为自己的失礼行为感到抱歉,他挠了挠头,憨厚壮实的小伙子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打着拍子唱着藏民放牧时呼唤牛羊的歌谣,车座后,年轻人倚在靠背上枕着手臂,伴着悠长渺远的歌声阖眼休憩。



拉萨至纳木错的这条G219川藏公路曾是运输货资的必经之路,整段路程中只能听见这辆半报废的二手汽车马达的轰鸣之声,绵长的黑色柏油路如同一条黑色巨蟒蜿蜒爬过一座座雪山巨峰,曾经车流济济的道路不见一车一人的行迹。



无需避让任何车辆或是减速慢行,对自身的驾驶技术万分自信的波瓦将离合器踩至极限,在空空荡荡的川藏公路上纵情狂飙。原本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仅需一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波瓦心中的疑惑积蕴多时,在远远望见纳木错湖身一角时终于迫不及待地倾泻而出:“没什么好看的,这只是一眼再寻常不过的融雪湖泊而已,如果只是想过一把潜水瘾大可不必来这么远的地方,北京有的是潜水体验馆。”


应该猜的八九不离十,那本厚重的笔记本中途中掉落了一张印有北京古生物研究所字样的信纸,被风卷拍着,贴在挡风玻璃上。信的字迹斑驳不堪,已经辨不清内容如何,落款人为秦时风。


年轻人,不,他自称秦一,是北京古生物研究所的一名化验员。


“年轻有为啊。”波瓦由衷地佩服,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学生,人不可貌相。


他没有否认波瓦的推测,将信纸悉心地夹在笔记本中间塞进肩上的背包中,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声音沙哑了许多,瓮声瓮气,“秦时风是我父亲。”


说到这里他就停止了下文,波瓦也不好多问。


想起后备箱中沉甸甸的潜水气瓶和杂七杂八的装备,波瓦讶然错愕,男子背上的装束只是冰山一角,在出发之时,他们陆陆续续搬运了十余瓶氧气存储瓶和几身潜水衣以备不时之需。



“停车!快停下!”秦一发狂般地拍打着车窗玻璃,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波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秦一猛拽着车门把手无果之后,一脚一脚猛踹着车门。


波瓦急忙刹车停下,本想厉声训斥年轻人的鲁莽之举,那人却像一支离弦的箭矢一般掀起一阵风朝着纳木错冲了过去。看到眼前的一幕,出于震惊,他不自禁用藏语感叹道:“怎么会……”


被称为天湖的纳木错因其碧波澄澈而能将蓝天白云的倒影倾囊而收,对水质要求极为严格的细鳞鱼和无鳞鱼类却能在纳木错繁衍生息。而眼前,清澄汪潭连同湖岸璧滩上铺满了腐鱼尸体,经风吹拂,鱼尸遮挡下的一汪红海显露出了端倪。



无暇思考纳木错的惊天变化,波瓦手忙脚乱地驱车追逐秦一的身影,年轻人喘着粗气躺在后座上皱眉呻吟,高原反应下的心脏本就超负荷运转,此刻奔跑了一通之后在车厢内吐得一塌糊涂。


望着穿着潜水服准备妥当的秦一,波瓦捏着鼻子忍不住问道 :“你不会真要下水吧?这些鱼死得很蹊跷,湖水也变了颜色,我从来没见过纳木错同时死过这么多鱼。”


潜台词代表着湖水有毒,或者水下有什么要它们命的生物。


他们拿出给车换胎时用到的撬棍,用力一拨,厚达五厘米的鱼尸下血腥味扑面而来。死鱼腐烂味道并不好受,对于长年与生物尸体样本打交道的秦一来说,这并不在话下。只是波瓦在强行忍耐了一会儿之后,转过神呕吐不止。


“是血。”秦一用手指沾了一些湖水,碾了两下之后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绷紧了脸色,神情严肃。


不同生物之间血液的味道也不尽相同,而眼前的血液经由湖水稀释过之后颜色味道仍是如此强烈,无论是从色度还是气味来说,与人类血液更为接近。


秦一并不觉得有人能够将纳木错的湖水抽干再用人类血液灌满,这不仅是耗时耗力的大工程,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表明这一点。将湖水抽干却无法改变积雪融水汇入纳木错的支流流向,湖水仍旧会渐渐增加,最终将血液稀释。即便是将大批人群杀死之后丢进纳木错毁尸灭迹,也总得有些反抗挣扎的痕迹和一些浮尸才对。


将折叠冲锋舟推下水的那刻,波瓦也跟着跳了上去,吐过之后胃里空空荡荡,泛起了酸水之后也只剩干呕,再吐不出什么东西了。他一边用船桨铲着死鱼,为冲锋舟开路,一边憋着气嘟囔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纳木错会变成这样?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什么企图?”


就好像是早就预见到他们在纳木错会面临的状况一般,安装在潜水镜的微型水下透视仪让波瓦心里一阵恼火,这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受太折磨人,面对着一阵连珠炮弹般的追问,秦一没有回答,只是在小舟渐渐到达湖面中央之时,生长着黑褐鳞片的不明生物脊背凸起让波瓦的心猛地一沉。



身为土生土长的西藏人,他可从来没听说过纳木错有什么巨型水怪,凸起的部位只有十厘米左右,若非从湖面着眼很难从岸边发现不同寻常之处。看来纳木错鱼儿群体死亡与之一定有关,但眼下更须担心的是,这只巨型水怪是生是死,毕竟攸关到他们的生死。


秦一没有丝毫退却,这大大降低了波瓦的担忧,但并不能完全打消心中的疑虑。秦一眉头也不皱一下,跳入了水中。



水中视野本就容易受到水流干扰而模糊不清,更何况是在水体完成呈赤红色的湖水之中。秦一紧靠着不明生物的身体,一步步下潜游动都是根据记忆和手感摸索前行,这是最靠谱却也是最危险的方法,他无法从水下看到冲锋舟在水面的位置,一旦出现误判,很容易在一片红色迷茫中耗尽氧气,或许会像那些鱼儿一样浮尸湖面。



不明生物的冰凉身体遍布坚硬鳞片,血腥味较之前相比更浓烈了许多,根据他的经验而言,凸起的身体组织显然是生物的脊梁部位,那么,走运的话他至少需要两次才能粗略勘测到这只生物的头部和尾部。


氧气已经耗费了一半,他却还没到达头尾之间的任何一方。理智不允许他多加留恋,标志目前的位置为起始点,秦一憋气上浮,稍加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换了一瓶氧气接着进行潜水作业。


身体轮廓的外扩幅度愈来愈大,应当是到达了臀部,自始至终秦一都没有听见生物的呼吸或者是心跳,但这实在也算不得上什么好的预兆,万一那只水怪在屏息敛气,企图以假死状态骗过好奇心旺盛的入侵者,那么下一次,迎接他的或许是巨怪的血盆大口也不一定。


近了,更近了!

指尖感触下的鳞片纹理逐渐变得细密,覆鳞生物的中脊附近以及腹下的鳞片总被误认为是最坚硬的防备,因为它们的单片面积最大,然而,覆生于颈项之间的细小鳞片坚硬度毫不逊色,因着保护致命之处的缘故,鳞片的厚度会陡然增加,鳞片于鳞片之间的衔接部分越多,受到攻击时分散的范围就越大。


秦一已经触摸到了巨怪的颈部,接下来,就是头部,他已经迫不及待亲自看一看怪物的庐山真面目,对接下来可能遭受的攻击也已经琢磨出了一套自卫战术。


可是现在……

怎么会!


意识到目前的状况后,他手脚瞬时麻木笨重了起来,处于半痴半呆的精神状态之中,感受到身体正在一点一点下沉,秦一慌乱不已,呛了一口水,挣着着游出水面。


波瓦厚重有力的大手将气喘吁吁的秦一从湖面上捞起,指望秦一能够帮助他划船看来没有多大希望,他正在用电脑连接透视摄影仪对照那本资料书回放着水下的记录影片,波瓦只得独自划桨,拨动死鱼开辟出一条水路,咬着牙无比艰难地让船一步步向岸边行进。


啪嗒一声,书本被大力合上,秦一颓丧地将那些潜水设备一股脑全丢进湖面上,铺天盖地的鱼尸减缓了它们下沉的速度,看起来他的心情极其糟糕,至少在之前,他给波瓦的印象都是沉稳温和。


“无头生物,准确来说,它被斩去了头颅。刀口切面平滑,干脆利落,一击绝杀。”秦一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摄影机什么都没拍到,糟糕透了。”


“既然将头颅带离现场,说明它对那些人而言十分重要,无论是怀有什么目的还是避免造成恐慌,纳木错的地理偏僻因素也在考量之中。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他们没有理由将余下的尸体抛弃,除非有什么状况超出了他们的预估。”


“尸体太大,没有交通工具能够将其完整运出,或者他们的目标本就是怪物头颅,又或者将怪物杀死才是此行目的,头颅只是顺带的战利品,邀功的证明?”


“他们?”波瓦重复着年轻人的推测。

秦一白了他一眼,“这么浩大的工程你不会认为独自一人就能做到吧……即便是将斩首后的尸体运往纳木错,也并不容易。更何况还要保存血液……如果能够拍摄到完整影像的话,我或许还能根据生物特征画出大致骨骼排列顺序,搭建生物模型……”


身后推理的声音停止了片刻,波瓦听得津津有味,他对于一切需要绞尽脑汁寻求答案的过程不感兴趣,侦探题材的影片小说也没怎么涉猎,无论秦一说的如何他就点点头,琢磨着这句也对,那句更对。他还想追问后文如何,就听见年轻男人猛地跺脚,暗骂一声:“可恶!到底在哪!王八蛋,你到底在哪?”


波瓦疑惑地问道,“你来找人?在纳木错?”



“秦时风,我父亲。他失踪一年多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生物所的汇报会上,我和他打了一架,当然,他被揍得很惨。”秦一散漫的态度像是在讨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波瓦已经听得心惊肉跳。


“很荒唐吧?你不明白,我恨他。身为父亲身为丈夫,他从来不知道家庭二字怎么写,他的心里只有研究研究还是研究,出车祸被摘除了右眼球也是他咎由自取。”船桨波动水面搅动起一串规矩清脆的涟漪声,他的目光陷入了迷茫,“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为了基因研究解剖自己的妻子,临床死亡诊断还没下达,他居然操起了解剖刀……。”


波瓦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眼下用另一件事来转移话题不失为一件好主意,他想起了阿咩阿伊,鼻头不禁一酸,“阿咩阿伊的身体硬朗着呢,赶脚游僧说他们可以活到九十九。可是他们为了让我放心登上诺亚方舟逃生,双双自杀身亡。”


半生都在拌嘴吵架的老人也是最深爱彼此的人,尽管波瓦想将机会让给其中一方,谁也不肯抛下对方独自苟活,让另一半孤独赴死。眼看着宝贝孙子迟迟不肯动身,老人索性用两根草绳匆匆结束了这漫长的一生,为波瓦了却顾虑。


秦一愣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眼前这个比自己壮硕许多的高原汉子,权当安慰。


“我会努力活着的。”波瓦攥着拳头信誓旦旦,面孔却逐渐生出鳞片,五官扭曲膨胀变成了秦一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的怪物,涎液裹覆着利齿,鼻息涌出的热气灼伤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下一秒,他的身体感受到了被贯穿的剧痛,温热血液的流失加速他身体的虚弱程度。



他仰起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眼瞳。



02.

内心的惊涛骇浪使他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关于纳木错的一切犹如被定格成了影片,在他的脑海中切换叠合,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挥了挥手,能够抓住的只有面前的虚无。


走廊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医用消毒水的气味却充斥在休眠仓内挥之不散。和往常一样,秦一吐出含在嗓子眼里的那枚药片,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因为紧张情绪作祟导致他口干舌燥,就连左耳也嗡鸣不已。


他吞了吞口水,耳鸣的症状果然缓解了不少。由士兵荷枪实弹陪同医护人员派发虽说是为了提前适应新行星环境而研发的辅助药剂,却严格要求幸存者每天晚上必须服用,秦一没那么听话,这其中的反常之处令他警醒。




譬如服用者出现记忆错乱的症状,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出这些不同寻常。秦一自然也不会,这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一旦他发声置疑,说不定他的记忆也得经过一番改造。


“249小时三分零七秒,三分零八秒……”枕边的魔方和父亲遗留在家的研究资料被装进背包中,他的嘴里一刻不停地数着数字,这是他记录时间的唯一方法,所以在外人看来,这个古怪的年轻人总是嘴里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困在方舟的三年间终于让他精神失常。刚开始的几天,他拒绝跟波瓦有任何交谈,以防干扰他对于时间的记录,但现在他对于时间的掌控可以控制在二十分钟左右,这让他终于有了可以短暂睡眠的时间。



波瓦的鼾声时断时续,因为服用过药片之后,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深度睡眠在。添加在药片中的安定成分为了阻止幸存者在夜间走出休眠仓,即便是在白日,森严的守卫也他们没有机会能够离开半步。




舱外的士兵被撤下,走廊外空空荡荡,看来是人手的问题,二十四小时轮班值宿的方式让舱外总是出现不同面孔的士兵,有些甚至来自不同国家和人种。轮值的士兵数量也在逐渐减少,由原先的一舱五人到最近的一舱三人,秦一不知道诺亚究竟有多少休眠仓和士兵具体数量,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情况并不是例外。


这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根据目前的种种迹象看来,诺亚在夜晚正在进行某项秘密活动,而这种活动需要大量的人手,所以在起初几天即使确认大家睡眠之后仍有士兵站岗,现在却空无一人。


他拿出附夹在笔记本中的几张地图,其中有一方草图是诺亚的大致平面图,尽管不是十分详细,却清晰地用红笔勾描出一条前往生物冷藏库的路线。“249小时5分11秒,249小时5分12秒,13秒——”


在登上诺亚方舟时,他们的一切电子设备以妨碍方舟系统运行、干扰通信的名被集中收缴毁坏。



走廊处右拐两百三十米,再左拐前行一百五十米,秦一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生物冷藏库。

真正存放生物遗骸的标本库实际上还有一扇电子保险门,秦一侧过头,小心翼翼地躲避瞳孔识别红外线,将手掌覆盖在了检测口处。


001标本库,负责人:秦时风。


就是这里,循着父亲留下的足迹他从北京——拉萨——纳木错——诺亚的指示来到了这里,至于为什么是指示,秦一只能说这一切都安排得太刻意了。飞往北京的自动航机票、拉萨小旅馆的招待券、小旅馆老夫妇提起有一位科学家总是独自前往纳木错、以及印着自己名字的诺亚舱票。


而他现在却因为密码被困在外面进入不得,秦一实在想不起这个老顽固能够设用什么复杂的密码,他的生日,系统提示错误,红点闪烁了一下,却没有自动报警铃声。


母亲的生日?错误。果然,母亲在他的心里也没能占据一席之地。

那么自己的呢?

错误。


秦一有些烦躁地倚着门,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最终输入了一串数字。


那是由父亲母亲以及自己的生日构成的一串数字,保险门渐渐打开,秦一的嘴唇不争气地打着哆嗦,内心五味杂陈。

是一家人吗?


真正的密码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下落不明,秦一不是爱哭鼻子的少年已经很久了,现在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委屈。


去他妈的末日,去他妈的诺亚方舟。他在见到标本的真貌之时失声痛哭,那是漆黑巨兽的头颅,和笔记本上上绘制的一般,龙首,那是远古瑞兽——麒麟。


麒麟的头颅幽幽地冷藏于标本库中,细小的黑色鳞片包裹着整枚头颅,墨色的瞳孔不见瞳仁,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麒麟断首切口平整,和纳木错湖中沉尸的那具一样,皆出自重型切割机的手笔。


真正令他悲痛的是,那只麒麟的右眼眶中没有瞳珠,和某人一样,那里空荡无物。



一双温热的手掌掩住他即将汹涌的哭咽。



03.

诺亚,指挥中心。


自从涡轮仓加热系统出故障以来,前前后后已经更换了十数个国际顶尖机械师执行修缮任务,诺亚的内舱温度却始终忽上忽下。尽管诺亚对温度逆差的适应性使它拔群于各方舟,热压失衡势必导致质变,一旦燃舱泄露,核裂变产生的辐射能远远超出方舟所能承担的范围。


长此以往,即便人类不丧生于外界的高污染大气下,久困在诺亚之中也只剩死路一条。



诺亚“候鸟”计划中级指挥官沈畏正站在位于147层的方舟指挥中心,仰观盘踞在“诺亚”四周的峰脊。


透过她的清冷目光,荒凉贫瘠的峰脊耸动,遮天蔽日,剥落的鳞片撕裂着化脓伤口,血液混掺着浓绿污秽,一声一声粗重的喘息伴随着心脏的沉稳跳动撼动着地面,耳边不时传来吞嚼血肉的惊怖之声,黏着涎液的锋利兽齿咬断喉骨的声音清脆,狼吞虎咽的嚼食将猎物的痛苦呜咽一并消化分解。


她常常一个人登顶这座人迹寥寥的指挥台,静静聆听万籁群声,,沈畏毫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憎恶之情:“的确,多么蓬勃的跃动,富士山喷发时的喧嚣也不足以相提并论。造物主是公平的,赋予它们强悍的筋骨体魄,和那丑陋肮脏的相貌……”


青年人席地而坐,被这个女人带至指挥中心后他闭着眼一言不发,左右手心各放着一枚六阶魔方。典型的东方男人拥有狭而长的一双丹凤眼,眉梢吊着一滴红痣,他并不怎么睁开双眼,很长一段时间,他闭着眼用数字记录时间,世界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无非就是一团迷蒙黑雾,仅此而已。


“看起来我不需要刻意记住时间,我不关心你们将幸存者脑海中的时间线更改得有多长,这都是一种卑劣的欺骗。我不会去揭穿,作为交换你们只需要告诉我,秦时风,他、在、哪?”秦一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段话。


意料之中的要挟,沈畏微微一笑,“你尽可以去说,只有你的记忆仍是清醒,换而言之,特例的清醒仍是糊涂。的确,诺亚自封舱以来仅过了十日,我们将那些记忆修改至三年后。你猜的不错,那些药片的确能够更改记忆,不过是通过植入芯片刺激中枢在神经,而不是单纯的药物成分。”


“我再问一遍,秦时风他究竟在哪!”秦一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狠狠钳箍住沈畏的咽喉,后者却漂亮的一记过肩摔将秦一摔倒在地,与专业的特种士兵相比,秦一尽管身体素质过硬却毫无招架之力,更何况是意识不清之下遭受突袭。




“沈——别那么暴躁,对我们的小师弟下手轻点。哦对了,介绍一下,我们是你未曾逢面的师兄师姐。”英俊的将官具有典型的英国绅士风度和一口地道的伦敦腔,这让他的每一个单词的发音听起来都颇具韵律,:“那些是什么生物来着,抱歉,我的记性一向不怎么好。”


“麒麟。”防护服的特质头盔中写入了自动翻译程序,这让他们之间的交流毫无障碍。沈畏舟看着四周的峰峦,淡然地吐露出这个足以颠覆人类认知的字眼。“头盔摘下来吧,诺亚目前是安全的场所,这只会让外人徒增压力。”


“没问题,那他呢。”艾德逊耸了耸肩,蹩脚的中文说起来却有板有眼,“我们总不能将他留在这里。”


“打晕之后丢回去。”


“他死了,对吗?”秦一突然开口打断指挥官的交谈,“那只麒麟,是他对吗,会有第二只麒麟出现在他消失匿迹的地方,同样少了右眼球吗?虽然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把自己变成那副鬼样子,这或许是他想要的结果也不一定。总没错的,父子之间有亲缘羁绊,那就是他……”


“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当初灌药也得让你喝下去。”沈畏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老师的一片苦心差点被你糟蹋了,秦一,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只要乖乖地待在诺亚方舟里——”


“像傻子一样被你们玩得团团转吗,你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计划得天衣无缝。临时将我的登舟名额补发,从那之后王八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我不得不怀疑这妥协究竟以什么为代价,是纳木错水里的那个东西吗?”


“够了!一口一个王八蛋,一口一个东西,那是你父亲。”沈畏的眼里涨满了泪水,扑簌簌纷纷落下,“他是我所见过最勇敢的男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勇敢?他是懦夫才对,彻头彻尾的懦夫。”秦一反唇相讥。“终于说实话了吗,纳木错的那只麒麟真的是他。那外面那些麒麟,他们又是谁呢——”








早在远古时期就葬身与冰川叠岩之下的瑞兽,似乎只存在于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故事中,那些出土的骨架翼翼生风,世界上仅有大英博物馆以及故宫博物馆的地下展览厅能够成功利用先进的技术保存爪足化石,即使关于这种神奇生物的佐证被岁月掩埋,也不曾从人类的记忆中销声匿迹。


麒麟暗黑色的脊背贴伏聚山,它们用肉身将半陷于地面的诺亚团团围住,鼻息间的气雾和粘稠液体喷溅在舱屏,墨黑色的眼珠不见瞳仁,幽幽地俯瞰着被它们监禁逾三年的猎物。



“龙首,麋身,牛尾,马蹄。它们本该是瑞兽——”一声震天撼地的嘶鸣声穿透高铬合金的防护服,重重刺痛耳膜,沈畏的胃囊中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情不自禁皱紧了眉头。

“它们是怪物。”




艾德逊扭了扭手腕,刚才的一记手刀他下手不轻,刚才激愤不已的年轻人昏倒在地,“这样果然省心了。”






02.


诺亚人民深知:三年前‘麒麟’小队共三十五人肩负寻找燃料的重大任务,从诺亚后舱驾驶时速三千英里的装载车启程,他们的目的是前往备用核化厂带回足够让诺亚逃离地球,前往Tx9—1136星球重启人类纪元的核燃料。作为首颗已知能够代替地球生物环境甚至复刻地球演变历史进程的星球,它身处的宇宙环境俨然就是太阳系再度迁徙之后的定居所,从而能够打败“火星迁徙”以及“月球迁徙”计划,成为人类的最终逃亡点。



目睹着父亲从一众选拔而出的将士中向中国国旗和联合国旗帜敬礼。来自各国各州拥有不同肤色的男人女人,拥有不同的语言文化,通过生物检测和体魄考核之后的目的只有一个:拯救诺亚。


男人侧脸上的一条疤痕从眉梢蜿蜒至颧骨,划过眼皮眼睑的重伤幸而未伤至眼球组织。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让沈畏异常安心。与父亲拥别之后,沈畏吻了吻身侧的爱人:“温虞……”


无需千言万语,一句饱含着深情爱意的称呼足以说明一切。


彼此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颊脖颈,老父亲终日板着的面孔终于露出了笑颜,红了眼眶,沈向南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她一声挚爱的两个男人的身影逐渐离她远去。




艾德逊的催促声唤回了她仍沉浸在回忆中的思绪,沈畏回过神来,抱歉地对他一笑:“M舱感染者细胞分析结果如何?从感染者内脏取下的生物样本肉眼可见有寄生虫蠕动,恐怕在显微镜下不知能观测到数百亿菌落,十二小时的紫外线照射虽然无法与伽马射线相提并论——”她停顿了一刻,似在思忖,自嘲式一笑:“无计可施。”


没有伽马射线扫荡变异物种,他们只能利用目前有限的科技条件开展相应的生物研究,病毒对生物本身造成的巨变远远超乎想象,一切似乎又停留在了原点。




“沈,你需要更多的休息。”艾德逊柔声安慰道:“明天出发。”

他耸了耸肩,幽默风趣,眨着右眼:“很遗憾,不炸掉伦敦桥的末世主角枉称主角,看来我当不成主角了。”


的确,这也堪称为末世。


沈畏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被艾德逊的玩笑逗弄得放松下来,每近夜晚她必须通过注射神经舒缓剂才能入眠。长久以来对药品的依赖让她早早地流露出疲态,精神状况也时常恍惚不宁。


艾德逊哈哈大笑,幽蓝月光下诺亚银质金属外衣下闪烁着别样的辉芒。从太空陨石中提取的335号金属元素是已知与任何辐射能反应最不活泼的物质,谁能不称赞世事无常,覆灭人类的陨石在葬送生机的同时也赋予了求生的希望,孢子细菌一般避无可避。



“是该同它们一战了。”艾德逊仰头看着那些麒麟,不知为何最近这些生物性情大变,除了发出长长的低吟之外,喉咙汹涌翻滚的一声声咆哮似乎在警示着诺亚中的剩余人类,他们注定成为盘中之食。


“报告——”舱外传来机械声的提示,杰法的脸被投影在显示屏上,他的表情异常焦躁不安,冷峻的神色总是在面临困境之时才出现情感波动。


“Y舱出现暴乱。”除了通知必要的信息,杰法永远不肯多说两句话。


“情况如何。”沈畏追问道,她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深深呼吸一口气。


随着诺亚在地面停留的时间愈来愈长,不安分的动乱因子也在伺机蠢蠢欲动,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意志。


“是,无菌舱虽然没有受到感染,但暴乱却造成了两名孕妇当场死亡,凶器是内厨报失的两柄餐刀。并且——并且人群对诺亚的信任度已经跌破冰点,他们已经不相信自己还能离开地球了……”


杰法试探着据实相告,作为拥有一半亚裔血统混血,一米八五的健硕身材高大伟岸,他的肤色显然比纯正的亚洲人种黑上几分,隶属于俄罗斯雪豹战队特种兵小分队。


闻言,诺亚最为年轻的一代指挥官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被波澜推至高台,承担着整个诺亚数万人的命运和希望,又被迫同苍白无力的现实妥协,站在被世人唾骂的风口浪尖。



以人类文明为代价的战败,毕竟过太沉重。



“物种库的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守卫二十四小时轮班监管,禁止任何人靠近。Y舱的那群混账关在地下囚牢,通上电流,只要死不了就将电流数值增加到最大值!”


身为指挥官她需要从各个方面考虑每一项决策可能带来的影响,自从诺亚为了切断变异生物对其他方舟的阻拦而选择断后,生存数值便一降再降,阿尔法小队的出师不利以及被麒麟十余年的围困险境,即将成为压垮诺亚的最后一根稻草。暴乱因子不仅仅在一般幸存者之间作祟,就连训练有素的士兵如果没有超脱的意志,很容易陷入崩溃的深渊。



对于暴乱的处置结果看似不公,实则是无奈之举。为了顾全大局只能选择对恶意的纵容妥协,稳妥安抚善良。




沈畏深深呼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指挥中心。军队的休眠仓就在指挥中心的下一层,为了更迅捷地投入作战,诺亚军人在休眠仓内通过注射必要的生命能量来维持身体机能,一方面为了减少食物以及饮用水的消耗量,一方面也是通过体内复杂的化学反应充分调动肌肉的协调性和骨骼强硬度。



艾德逊看见指挥台上原本的信号检测器少了备用的那份,巴掌大小的显示器携带方便,恰好能够塞进防护服的外侧衣兜内。他无奈地摊手,自嘲式地笑了一笑:“真嫉妒啊。”


杰法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愣了一下,旋即说道:“信号显示仪?明明不需要的……”


“更嫉妒了啊。”





03


乳白色的浓雾堆积在空气中久久才肯散去,任谁也不肯呼吸一口充斥着各类感染病毒细菌的气体,更不必说那些造成生物突变的诡异病菌。麒麟小队无需担心其他,背后空气罐装载的压缩氧气足够让他们在方舟外度过三天,但也仅仅只有三天,方舟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从外界提取稀薄的氧气,愈来愈少的氧气终有枯竭的一日,当务之急,他们必须成功接替原阿尔法小队的任务。


受到辐射感染而变异的生物肆意游行于城市废墟间,章鱼拖着七米余长的触手,原本该是圆滑脑袋的位置却生长着男性人类的头颅,通过无神的瞳孔看不出任何意识残留,吸盘牢牢地吸附住尚未变异的人类和猫狗的尸体,所行之处流淌着浓稠的黑褐色粘液,腐蚀着因绿植枯死而裸露在地表的土壤。


它们的动作极其缓慢,对核载车的攻击次次落空,察觉到无法将车内的生物饱餐一顿,它们缓过神,争先恐后地与变异过后的同类厮杀,掀起一阵阵血雨腥风。




所幸通讯基站能够通过在陨石袭击中幸存的卫星进行观测,地球的现状可谓是用满目疮痍,变换莫测的洋流季风,就连气候也时而表现出热带的炎热干时而展现高寒地带的寒冷凛冽。西伯利亚寒流吹拂着长白山的皑皑白雪,地壳板块激烈的挤压碰撞将散落在地球各处的峰峦高山簇拥在一处,太平洋与黄河之水交融奔腾,原有的秩序逐一被现实打破。


后座上男人灵活的手指快速舞动着,将手中的魔方一一打乱,他默记着方才的步骤,看似凌乱却富有章法,根据在脑海中复盘模型,魔方复原。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或许是遗传自父亲,类似于未卜先知,通过大脑的高速运转将种种可能性演算一遍,最终得出最逼近事实的结论:“最近的核化厂位于西藏日客则,早在初期选址之时就因地势环境不佳而面临重重阻挡,但由于海拔高气候也最不稳定,我偏向于前往上海陆家嘴地下的那所。还有,你们这是在录像吗?现场直播?”


不需要装昏从麒麟小队的成员手中抢夺生化防护服混入,诺亚中的任何一个士兵都不是他妄想挑战的对手。秦一躺在后座上,颠簸的路况让他试图寻找一个安稳的坐姿,他身上的防护服和防化头盔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搁置在001生化库中的那套似乎是按照他的体型量身定制,无比合身。


“大意了,老师设置的密码没人能够解开。001标本库是最原始的麒麟生物样本,负责其运输入库的的教授被派遣至另一所方舟,不然我们也不会疏于防卫。”沈畏皱着眉,不满地问他:“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我也回不去了不是吗?沈畏,既然女人能来,我凭什么不能来。”秦一追问着方才的话题,“你们还没告诉我,头盔里的针孔摄像,是在直播吗?”




艾德逊竖了一枚大拇指,心服口服,和大数据推演的结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目前仅剩下的核化工厂只有上海一所。



“诺亚的民众有权知道这一切。”沈畏淡淡回答。



对于身后的交谈沈畏表现出明显的心不在焉,她只是通过后视窗,偶尔掏出显示器查看,一步步远离信号源。身后的那群庞然大物伤痕累累,紧紧围拢着诺亚,即使有其他生物贸然进犯诺亚的领地范围,巨兽的痕迹气息肆虐,劲尾狠狠将冒犯者拍在岩礁上,逼退一众虎视眈眈的猎手。


一种复杂的情感萦绕在心头,她喃喃低语:“麒麟…………”


与其说它们的行径奇怪,倒不如用怪异形容更为贴切。明明诺亚就在眼皮底下,它们却视而不见,日复一日地担当守卫击退所有想要对诺亚不利的变异生物。就连麒麟小队出行之时,浩浩荡荡的车队途径麒麟利爪,它们却只是酣眠着,半眯着眼睛假寐,放任这些‘叛逃者’离开。


“数据库囊括了世界约九成的生物资料,对于预测基因变异的物种也相差无误,很遗憾,我们对麒麟这种生物的认知几乎为零,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它们曾是我们的同类。”


“麒麟死在远古,又在当下重生。”秦一半眯着眼,手中的魔方仅剩一个,尽管好几次刹车急转弯险些让魔方脱手从车窗飞出去,他还是自顾自的把玩着。杰法的火箭弹瞄准一个又一个追逐他们的变异生物,那些火力威猛的子弹瞬间将他们的脑袋炸得粉碎,杰法堪称完美的射击术还是有一次偏离了目标。


“你也发现了吧,”秦一说道,“有只麒麟,在跟踪我们。”



巨兽的跟踪技术稍显拙劣,庞大的身躯因找不到适合的掩蔽点,时常暴露在射程范围之内, 与其他一味贪婪捕食的变异人种不同,麒麟显然更具有智慧,并不是亦步亦趋的跟踪,而是每隔一段时间,麒麟的脚步声就随着颠簸起伏的行车路况,远远地跟在身后。



“你们这是去哪?这不是去上海的路!”秦一看到道旁熟悉的公路沿景错愕不已,这条G219川藏公路他在前往纳木错时途径过几次,雪山巨峰被陨石削平了尖顶,原本平坦的道路上满是遭受陨石撞击而张裂的地缝。


他们正在前往纳木错。一路跟踪的麒麟不见踪迹。


“谁说去上海了,启动信号屏蔽,断开与诺亚之间的通讯”,艾德逊向程序下达指令,秦一看到头盔中闪烁着的红光闻言消失。


他再一次来到了纳木错。


无头麒麟尸已经远远超出死鱼密布的湖面,庞大的尸身似乎是被水泡胀了一般,体型变大了不少。如同躬伏在水中的猛兽,却没有威武凶猛的嘶吼。


那只是一具尸体而已,没什么好害怕的,秦一这样说服自己。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呢。秦一用尽毕生极其恶毒的话咒骂着,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是在骂自己,还是那个王八蛋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发泄,这段时间憋屈在心头的灾耗太多了,他太苦了,他们都太苦了。


“老师在纳木错注射麒麟血清,他说纳木错是他值得用一生怀念的地方,他的人生以此为起点,也应当在此终结,他曾经在这里向毕生挚爱的女人求婚。”沈畏的声音哽咽着,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操纵切割机将他的头颅砍下来时,他已经丧失了语言功能,但是身体还在持续生长。秦一,你来过一次,之前的尸体应该没有这么巨大。麒麟血清的效力超乎想象,尸体比活物更具有研究价值,它只对含有华夏血统的人群起效。”


秦一警惕地盯着他们,艾德逊收敛了玩世不恭的做派,他们的神色皆流露出悲哀的怜悯,杰法正将一台制作精良的仪器浸入水下,湖面霎时翻涌出了巨大的血色泡沫。


“所以——”秦一冷哼一声,“没有核化工厂对吗,你们一开始来寻找的就是麒麟血清?燃料只是个幌子,虚假地给予诺亚几万百姓生存的希望,就连Tx9—1136号行星也是虚构的吧?”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咄咄不休,“你们可真是残忍,身为假惺惺的刽子手还想慈悲为怀。”


“你和老师说的一样,敏锐、理智、一针见血。所以他嘱咐万事须瞒着你,让你登上诺亚是对指挥官不小的考验。”


“到底你们还是选中了我。”秦一耸肩,心头莫名的烦躁。


“你看,就连你也被老师骗过了。你的名额是老师让出来的,为此,麒麟计划提前实施,唯独001号标本头颅被带离纳木错,长白山天池、洞庭湖、太湖等实验标本头颅和尸体一样浸在水下。你果然和他设想的一样,顺着遗留下来的种种线索,自行查到了诺亚头上。”


杰法向她比了一个OK手势,沈畏点点头,将失魂落魄的秦一推搡至车上,“他想法设法地救你,又在危难之际将你推至众人身前,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一死死地将攥紧手里的魔方,特殊材质的防护服与其他人的笨重厚实截然不同,尽管手掌无法将其完全覆盖住,他就用青筋暴起的手指紧抠着魔方的边缘部分,灵魂被抽离出那副躯壳,秦一浑然麻木。


车辆轰鸣着,穿梭于变异生物之间,杰法的射击一如既往地精准,血浆以及破碎大脑组织四下飞溅。


方舟的轮廓近在眼前,麒麟霸猛强横,匍匐在诺亚周身防守护卫,一只稍显疲态的猛兽与其截然不同,它更加衰老,胸口被贯穿的留下的伤口正逐渐耗去它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秦一注意到,沈畏手中的仪器显示与信号源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缩短,他苦笑着,接过艾德逊递给他的一管试剂,那是从纳木错提萃出的麒麟血清,交融着父亲的血液。


“我们没有能力从末世逃生,诺亚和其他方舟一样,不断派遣着士兵接受麒麟血清注射任务,为仅存的人类尽量拖延存活的时间,孕妇、老人、囚徒,生命从来平等。”




沈畏走向身旁那只麒麟,摘去了防化头盔,空试管叮当一声,落在地面留下一地碎片。


身后,艾德逊和杰法潇洒地碰杯,一饮而尽。


秦一认出那只就是尾随他们一路的跟踪者,此刻的巨兽低伏着头颅,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声,任凭女孩一寸一寸抚摸着脸庞。她的脸上泛起无边的温柔笑意,耳侧的肌肉撕裂和鳞片生长的痛苦没能让她皱眉,她踮着脚,印下一吻,“我爱你。”


手中的魔方被他紧紧塞在怀里,只有秦一自己知道,另外一块被他留在了001标本室,离开前他在麒麟断首前驻足良久,一句一句重复着多年羞于启齿的示弱词:“对不起……”


很抱歉,这么久了才算是真正认识你,很抱歉,为我曾经鲁莽幼稚的所作所为。


秦一屈膝盘坐在地上,十岁那年奔波于世界各古生物化石出土地的父亲第一次送他礼物,那是一块六阶魔方,对于初学者来说难度太大了,他勉勉强强也只能拼好一面。为了不损坏珍贵的礼物,他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用作练习。


伪装的坚强无法欺骗记忆,他还是记得,曾经有一个为了得到父亲夸奖的倔强孩子,废寝忘食地琢磨着如何提高技术。如今,他已经将魔方玩的出神入化。


那就最后让他像个孩子一样,痛痛快快地玩一局吧。






公历2033年,北京古生物研究所专家秦时风人间蒸发,其子秦一踏上了寻人之旅,前往纳木错无果而返。

公历2034年,汇集了世界顶级生物学家的通过对大量生物数据观测推演而宣告:一场覆灭全人类的浩劫正在星际中游离,预计于一年之后到达地球。木星与火星之间的行星带上骤然增加了数以亿万计的陨石,在经历过重重碰撞并与大气层燃烧之后,携带着未知病菌的太空异石将首先攻克北极冰川。

太阳系的全部行星将呈现出“十字架”排列,重蹈1999年十字连星事件。因此地球截导电磁粒子的能量呈涨潮式幅度上升,受天体作用影响,沉眠于冰雪覆盖之下的火山群受到板块之间的挤压作用而逐渐苏醒,并以每小时二十余次的喷发速度,将川底冰封数世纪的细菌病毒释放。远古积蕴而来的辐射能量打破了空气各有害物质平衡的局面,生物细菌与一氧化硫二氧化硫等有害物质结合异变,以人类为寄主,通过改变基因重塑神经系统和骨骼再构,打造出了一批批怪物。

公历2035年6月,秦一到达纳木错,发现无头麒麟尸。

公历2035年7月,“候鸟计划”正式启动,经由大数据筛选下来的幸存者进入包括 诺亚在内的302座方舟,肩负延续人类文明火种的重任。 

公历2035年7月中旬,受异变生物奇袭,诺亚舱体运作系统受损严重,被迫降落至中国境内准葛尔盆地。修缮任务结束,燃料不足以支持诺亚前往‘小银河系’。同月底,麒麟小队出征,秦一解开末世骗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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