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镜
他琢磨着应当给老妻买一面镜子。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犹疑了四十余年逐渐生长为尖芒肉刺，在他在水田地头间苗劳作时、在湖塘撒网捕鱼时、总会突然“砰”的一声撞进他的脑袋，撞的他眼前直冒金星似乎要从充血的眼眶和刺痛的鼻孔间蹦出那一句话来：“买面镜子吧！”
那梳着两条黑亮麻花辫姑娘的眼睛也是黑亮黑亮的，透着一股子不甘受人算计的精明，而这一点在往后的生活中得到了证实。
姑娘的脸蛋儿被染成了晚霞一样的颜色，羞答答地搓皱了衣角走进他那间破秸秆搭就屋檐的土屋，走近他的土灶破炕，操持着里里外外的繁琐家务，与每一位来客周旋寒暄与每一位不怀好意的泼妇针锋相对，为他热好粥饭炒几道拿手小菜。每逢过节过年捧着陶罐去村口小店打二两老酒，宰上整鸡整鸭快快活活慰劳自己一天，每一株野草每一只飞虫立刻明白了：这家有了女主人了！
那双在做未嫁娘时就生满老茧的姑娘的手是年轻的，抚摸过他疲惫的脸时已经放柔了动作，但他仍然感受到粗糙的触感和他每日面对的死鱼身上褪下的鳞片一样，他却感到一股熟悉的舒意甚至畅快地从喉咙里涨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呼噜，随后躺在妻子的膝上爽适地睡过或是落雨或是落雪的半日。
“就买一面镜子吧。”
他最终决定弥补自己多年来对妻子的亏欠，他在茶余饭后偶尔也会对妻子提上两嘴探探口风，试图套出一些她喜爱的物件首饰或者图案款式，但始终没有得出有效答案。
她那张曾经年轻俊秀的脸蛋被炉火熏得昏黄，滋生了一块块黑黄不一的斑点，密密麻麻得像洒在院子里喂鸡喂鸭的麦粒玉米粒。那对黑亮的麻花辫为了攒下几块不多的用钱也铰了卖给收辫子的货郎，如今只剩下一头乱蓬蓬被榨干了水分和养分的灰白枯草。
他感到心上那颗肉刺旁似乎长出了鱼鳞，又被人拿着刀背狠狠地剐干择净，却还剩几片混着血迹的鳞片对他说着：“买面镜子吧。”
刚结婚的那段日子，他耗干了卖鱼的积蓄买了几床喜被，大红的床罩上绣着成双成对的戏水鸳鸯，他没还价，恐怕被人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他大喜临门还这么扣扣索索，新娘子会没情面的。他憨笑着眼睛瞬间就没了影子，挠着脑门纳罕不已：“这不就是塘里的野鸭子吗？”
路过百货铺，他一眼就看上了其中一面铜镜，背面雕花刻凤正面光滑平亮，他想买却被那价格吓弯了腰，竟连还价的念想也被扼死丢弃在一边。
太贵了。算了吧。
家里那口水缸盛满了清水照样也能晃见人影，农村人顾得了上顿顾得住下顿就成，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又不是什么摩登女郎涂妆抹粉天天离不了镜子，这样一番开解他确实宽慰了不少，不再为那面铜镜苦苦冥想以至于到了茶饭不思的入魔境地。
再看看妻子，似乎原本就用不上镜子的，也从没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想着，若是妻子开口要一面镜子，他一定去买一面回来。可是妻子没说，他的记性也不是很好，镜子只困扰了他三五天也就彻底成为过眼云烟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长里短的闲话和收成鱼价的涨低。
是怎么又想起镜子这档子事呢。
是他见到了妻子的满脸沟壑和干裂嘴唇，还是满头白发可见光秃头皮，亦或是皱裂十指中难以清洁的污垢陈泥。还是他在半途听见人家唤他“老鱼倌儿”而不是“小鱼倌儿”，又或着是他想起不知何时他在心底默默将“妻子”替换成了“老妻”。
不管怎样，镜子还是要买的。
他跑遍了西街那条专卖百货的巷子，一家一户他跑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令他一眼中意的铜镜。只有一面例外，模样款式和那面铜镜如出一辙，只是被一道裂纹拦腰截住影响美观。
他又没还价。
他总觉得男人给女人花钱还要讨价还价实在太小家子气了，在这点他的大男子主义得到了展现的余地，因此总是被妻子戳着额头一脸怒火地骂得抬不起头。后来就学聪明了，每次回去把价格报低些，说不定还能讨来两句夸奖，他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从来没有想过老妻是否看出了他的谎言。
“五块六。一口价！”
“没问题！”他即刻掏钱走人。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老妻肯定会对这面铜镜赞不绝口，他仿佛看到那梳着麻花辫的漂亮姑娘羞答答地拉着他的手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这一牵手就是四十余年大半辈子。
半道上下雨了。“这破天气”，他暗暗唾骂两句，又将那面铜镜揣在怀里赶路，时不时摸两下确认是否完好无损。他想着妻子这点应当已经做好晚食了，倚在门框边在院子里等着他的脚步声逐渐响起。
终于到家了，老妻还在睡着。他没顾得上和两眼通红的儿女打招呼，忙不迭掏出那面温热的铜镜塞在妻子怀里，有两只惹人厌的蚊子停在妻子鼻尖，他甩了甩袖子赶走蚊虫，这才感慨老妻这一觉睡得又踏实又沉。
他像起来什么似的，凑在老妻耳畔说着：“八毛！捡了漏货！”
他知道老妻再也不会醒来了，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心尖上莫名生出了肉刺和鳞片应当也剥落干净了，他又不安惶恐起来，为着什么缘故又说不上来。
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八毛！八毛！八毛！”
他知道老妻是不会相信这个价钱的，正如四十余年一样。
——2004湖北高考作文《买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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